黑白不對立︰日系書道的前衛美學

我手寫我心,對現代人而言是彈指之間的事,古人從石刻圖案、在泥板印下楔形文字、用竹簡和毛筆記事、羊皮紙與鵝毛筆的演變,直到發明紙張,書寫的定義也豁然開朗。筆墨在紙張上不止能記錄事件,筆風與落墨形態都流露著筆者的心境,一百個人便有一百種聲音,字跡亦然,同一個文字出自不同人手筆永遠沒有雷同。毛筆沾上深遼的黑墨在白紙上游走,筆觸帶著一份人的溫度、心跳脈搏傳到手腕的力度。日本書道自唐代從中國傳到日本,被不同時代所賦予的價值觀,也一樣在黑白對立面之間互換角色,既可以優美圓潤、工整秀麗更可以暴烈張狂,沒有傳統那顯得破舊立新的前衛刺激,正因其多樣性令到各走極端的黑與白更加天衣無縫,充滿魅力。

大半生拍著黑白電影、對書道執著的黑澤明,同樣熱愛繪畫,用色與風格反而受梵高影響。

黑澤明—書法勾勒的黑白分明

在現今不振的日本電影業,黑澤明的成就有如上古神話。忠於武士道精神的軍人父親,熱愛電影但自殺早逝的哥哥,加上自少學習書法、熱愛繪畫與文學,都滋養著黑澤明的電影世界。1943 年30 出頭的黑澤明拍了第一部個人作品 《姿三四郎》並一舉成名,1950 年的《羅生門》更贏得奪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,一躍成為國際級導演。他擅長用黑白光影去詮釋日本和西方的文學作品,電影題材也經常採討人性複雜的黑白對立面,從敘事、美術到構圖都充滿畫意,甚至連電影的開場字幕、演出名單和片名的字體都有所堅持。
昭和年代不少電影的片名、演出名單都以毛筆處理,溝口健二的古裝作品出現的字體是偏向禪宗書法,保留了優美流暢的傳統。而大島渚的字幕總帶著粗暴色彩是另一極端,像《青春殘酷物語》當年的預告片那些字體和片名真是一脈相連,以肆意的醜陋揮出重擊。但談到美學很難不選黑澤明,戰後的 50 代正是他的事業成長期,從《姿三四郎》、《野良犬》、《羅生門》、《七俠四義》等作品,無論在題材、質素都在攀升軌跡,而電影題字更為講究。

溝口健二 1953 年執導的 《雨月物語》,電影的開場像展開一頁詩歌,帶著傳統美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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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0 年大島渚執導的《青春殘酷物語》,字體上貫徹了衝擊官能的作風,與美感可算是脫勾。

隨著名氣提升,黑澤明對電影的題字更有要求, 1957 年野心之作《蜘蛛巢城》請來日本大書道家金子鷗亭寫出充滿氣勢的題字, 1963 年《天國與地獄》足足花上 3 個月才找到合適的電影題字,最後邀請了有日本「書道天皇」美譽的書道家、漢學家西川寧動筆 。1985 年他把莎士比亞的《李爾王》改編成電影《亂》,要從一個字來表現張力其實頗巧功夫,所以他請來日本書壇界巨匠今井凌雪為片名題字,貫徹了黑澤明對書法的偏愛。今井凌雪在之後也分別為1990年《夢》、1991年《八月狂想曲》及1993年《裊裊夕陽情》作片名題字。 可見黑澤明是個書法迷,也真接在推動著日本書道文化,他的電影題字也突破了電影工業的舊準則。

《野良犬》1949,電影題字仍脫不掉當時電影工業的例行模式,不過文字的佈局也漸漸出現了個人特色。

《蜘蛛巢城》1957, 這部經典作品請來了書道家金子鷗亭為電影題字,黑澤明的大師風範已經成形。


書道家金子鷗亭(1906-2001)年少時學習中國書法,六朝北巍時期的楷書、竹簡字體等,其字體也帶著古樸而雄渾的氣質,軟刷般的筆觸最具個人風格。他也大力提倡現代詩歌與文字結合的書寫風格,不再單一以中文為研習對象,為日本書道帶來變革。


《天國與地獄》 1963年作品 ,關於富人與窮人、正念與歪念的故事。電影題字足足花上3個月找合適的人選,由書道家西川寧題字,寫出了和電影同呼同吸的字體。


西川寧 (1902-1989) 是二戰後湧現的書壇名星,他研習國學,特別偏愛更早時期的金文、秦朝石刻文。更加入創作元素,把文字、符號、圖案三者結合,突破了書道的界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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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亂》1985年彩色作品,繼《影武者》之後另一部玩盡色彩的野心之作,請來今井凌雪(1922-2011)題字,也是當年媒體的話題之一。


1990 年《夢》1991年《八月狂想曲》及 1993年《裊裊夕陽情》都由今井凌雪題字。

唐代的興盛對歐亞地區都產生影響,自日本當時前來的學者與僧侶亦把中國書法帶回家鄉發展,日本人最為尊崇王羲之,而他的筆法又有入木三分的典故,所以日本稱書法為「入木道」。「入木道」保留了唐代各種書寫風格和文字不同的寫法,以秘傳方式傳授,不是平民所能接觸到的技藝,後來才衍生出普及的書道。禪宗書道則是由僧而來, 他們將禪的中心思想融入書道之中。禪注重精神,無視於形式、制約、儀式, 也可以通過不同形式去發現事身本質的精神思想。 這帶給書道更大的創作空間,掙脫了世俗的美醜規範, 讓書寫、 筆觸自身流露著不可言傳的感染力。

井上有一(1916-1985)盡情摧毀瘋狂書寫

他曾癡迷於名門正統的美,後來領悟到沒有自我本性再美都是徒然,他選擇無視傳統審美,用新的思維去宣洩情感。這促使承襲自中國古文化的書道,在不同年代都能激起火花。井上有一 就是這一號人物。

你可以視井上有一如狂人,他狂放的筆觸在大型紙張上疾走,過程也是一場精采的表演,像打出一拳法、跳著一場單人舞。

井上有一出生於貧苦家庭,熱愛繪畫但無力入讀專科學校,他的創作也轉移到生活上接觸到的毛筆,畢業後當上教師直到 40 年代跟隨以大膽前衛見稱的書道家上田桑鳩學習。50 年代與志趣相投的書道家、藝術家創立「墨人會」,成為一股前衛書法與當代藝術的新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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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把巨型作品披在身上,他自身也成了裝置,構成行為藝術。似曾相識的感覺,香港也曾出現過一位無冕的藝術家,只是他來到了錯的方地錯的時空而已。

年少時的井上有一都曾經追求著書道的傳統價值, 被颜真卿的字體打動過。他臨摹颜真卿的碑帖也顯示了其造詣,不過寫得再好都是活在前人陰影下。

受到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,嘗試把書道與繪畫結合,後來又挑戰傳統文字結構,以潑墨形態以文字宣洩真性情。

 

要經過刻苦的學習追求著別人的標準,才可沉澱出自我本性。井上有一的作品不是微觀的小品、優雅的詩詞,你更不必深究他飛濺著墨跡的用意,當站在巨型作品前面,你自然被那種強大的感染力和黑白分明的畫面所撼動。


Text / Pretendingpost・Photo/網上圖片・Design/Chan Sh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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