疫情下,前線醫護這一家(三)
Marry:「等測試結果好驚,我有責任照顧屋企,萬一有事點算?」

直至截稿當日,新冠肺炎已經蔓延至全球140個國家與地區,患者除了普羅大眾,亦有NBA球星、足球明星、加拿大總理夫人、西班牙首相夫人與奧斯卡影帝等等。原來除咗職業無分貴賤之外,疾病亦一視同仁。唔做好防疫措施,人人都有機會成為下一個患者。

「有冇諗過自己有一日會中招?」每次與醫護人員傾談時,筆者都會拋出這條問題。毫不意外地,每位醫護人員都是帶著「hope for the best, but prepare for the worst」(抱最大的希望,做最壞的打算)的心態上班。但這次的受訪者,於伊莉莎伯醫院任職護士一年多的Marry(化名),就唔止有預料過最差的情況,更在毫無預警之下差啲要親身經歷一次。在疑似感染新冠肺炎的當下,即使是經驗老到的醫護,都會頓時方寸大亂,當自己的身體狀況與情緒都未顧得掂,仲點可能平心靜氣地同家人交代一切?以下就由Marry說說,這段遊走在感染邊緣的深刻經歷。

IMG_6650伊莉莎伯醫院護士-Marry(化名)

人生中最驚恐的48小時

自一月下旬香港出現首宗新冠肺炎確診個案開始,全港市民都人心惶惶,尤其是每日要接觸不同病患人士的醫護人員就更加緊張,Marry坦言她在二月初開始,每日工作時都會配戴N95口罩,亦自覺地更勤洗手,盡可能做足一切防護措施保護自己後,就如常照顧病人。「二月頭有一日,有個好後生嘅病人由急症室收咗上嚟病房,佢發高燒,聞嘅氧氣量亦好高,嗰陣都覺得有啲奇怪,點解咁後生會聞咁高劑量。」在擠迫得床與床之間只有半隻手臂距離的病房中,Marry沒有太多仔細思考的時間與空間,只可以馬不停蹄地穿梭於病床間派藥與探熱,對於那位發高燒年輕人的印象,Marry說:「我有同佢探過熱、傾過計,最記得佢有除低一半氧氣罩同我講佢好辛苦。因為佢唔係好聽到我哋講嘢,所以我哋要哄到好埋咁講。」

收工之後,該名病人的主責護士依然覺得他的病情有可疑,不但高燒不退,而且流感測試結果亦呈陰性。於是,主責護士於翌日請醫生為病人做一次新冠肺炎的快速測試,最終在下午驗得陽性結果。

當時Marry正身處醫管局總部,與高層談判關於罷工事宜。直至晚上八時多,她才從同事口中得知,過去兩日曾經照顧的一名病人初步確診新冠肺炎的消息。「我嗰吓真係好驚,直情喊咗出嚟,唔知點算,因為身邊全部都係自己啲同事,所以我即刻走番出嚟,離佢哋遠啲。我嗰陣唔敢同屋企人講,好彩嗰晚返夜(更),第二日返早(更),所以嗰晚冇返過屋企,直接去咗我男朋友屋企瞓。」Marry越講越氣憤,當中的原因並不在於要冒險照顧病人,而是醫院高層對於疫情的透明度不足,「當我返番工之後,護士長打嚟只係問我早兩日返工有冇著齊裝備,由始至終都冇講過有個確診病患。」所以,Marry亦只好帶著不安的心情返回工作崗位,「雖然我一直feel到自己有啲熱,但返入病房嘅時候,喺門口探熱又正常。不過我都係覺得有啲奇怪,所以晏少少又自己探多次,結果係38度,嗰吓就仲驚。原來連埋我在內,病房內已經有四個同事發燒,有一個肚屙。我哋一路等,睇吓究竟經理同高層會點安排。之後大概到十一點就安排咗我哋上隔離病房,再抽樣本,搞到凌晨三、四點先可以沖涼,仲要未食嘢。」當刻混雜著疲憊、饑餓、擔心與恐懼於一身的Marry,實在未有心力向家人交代一切,「屋企人打咗好多次電話嚟,但我都冇聽到。我唔敢話俾佢地知,又唔知點講好,所以佢哋打嚟我就扮瞓咗覺囉。」

「自從入咗隔離病房,我就keep住放個探熱機喺床邊,每個鐘自己探一次,因為真係好緊張。但一路都係高燒,同埋一直都頭痛。」雖然與其他同事分開病房,但Marry與他們一直以電話溝通,一邊互相了解情況,一邊等待測試結果。「到朝早九點幾睇新聞嘅時候,知道香港第一個確診患者死咗,佢只係39歲,冇乜長期病患,淨係得得糖尿病,好地地就死咗,嗰陣我就真係好驚。」在訪談之中,Marry不斷重覆自己當時「好驚、好驚」,諗落絕對是人之常情。可能只要有過在隔離病房孤軍作戰的經歷,先會知道當下的恐懼,無論接受過幾多醫學訓練都未必應付得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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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好驚如果突然間我情況差咗,要插喉就咩都講唔到俾屋企人知。」

雖然一直唔想家人擔心,不過Marry覺得隱瞞落去都唔係辦法,於是趁媽媽來電時坦白說出自己的病況,「我同媽咪講我個病房有個確診病人,咁啱我又發燒,宜家入咗隔離病房,要檢查。然後佢就冇出聲一陣……到佢真係load到我講乜嘅時候,佢都喊晒。收線之後佢同咗爹哋講,爹哋個人就穩陣啲、樂觀啲嘅,佢即刻打俾我,問我退咗燒未呀,等result出啦,冇事嘅。 」相信在隔離病房等測試結果的這段時間,會成為Marry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等待。加上卧病在床的時刻,就更容易令人出現各種負面的念頭,「好似之前我哋病房個確診病人咁,驗到positive之後冇耐個肺就差咗,好快就要插喉,都係一日之內發生嘅事。我都好驚如果突然間我情況差咗,要插喉就咩都講唔到俾屋企人知。我之前成日聽啲前輩姑娘講關於沙士嘅事,有啲中過沙士嘅病人好番之後都做唔番以前份工,人生改變咗好多。所以我都諗過自己嘅人生會唔會都係咁呢?嗰吓又好驚喇,又開始喊。成晚喺個病房度都係不斷循環諗:冇事嘅,諗諗下又喊,冇事嘅,諗諗下又喊。」

後來測試終於在同日下午二時多得出陰性結果,Marry直言「成個人鬆晒」,不過對於之前連番迴避父母的來電,她又感覺疚愧,甚至一直未敢細聽父母的電話留言。「之前一路唔知點同佢哋講,我驚係一回事,二嚟爹哋媽咪都唔係後生喇,我最驚係萬一我有事,屋企人唔知點算,我屋企仲有個細佬未出嚟做嘢。 自從我開始返工都想父母休息吓,俾多啲錢佢哋,都做咗咁多年嘢嘞。始終我係家姐,我覺得都有個責任喺度。」雖然危機暫時解除,但病毒的潛伏期仍是未知之數,所以Marry與另外四位同事就聽從醫生的建議,暫時離家租住Airbnb。

「我哋做得呢份工,如果只係為錢就唔做啦﹗」

對於這次虛驚一場的疑似感染事件,Marry事後都有認真檢討以往在照顧病人時,有否做好防護措施,「如果你問我有冇怪自己呢?我都係有嘅。雖然疫情期間應該要再勤啲洗手,但始終有時工作量太大都會鬆懈咗。」除了自己的疏忽外,醫院提供的防護裝備不足亦是另一不爭的事實。「宜家高層好少會俾我哋著到level 3最高級別嘅保護衣了,普通病房可能一日得十件,仲要唔係成日有refill (補充)。我哋好嬲點解HA(醫管局)唔係用多啲資金去買保護衣物,而係喺我哋嗰度扣起去俾dirty team用。同埋最重要嘅問題係,高層根本冇諗過我哋嘅感受,淨係會俾錢我哋當解決咗問題。其實我哋做得呢份工,如果只係為錢就唔做啦﹗」

雖然對護士工作依然滿有熱誠,但醫院高層處理這次疫情的「離地」態度,就令Marry感覺非常氣餒。「聽啲前輩講,宜家同沙士好唔同。嗰陣啲高層會好support,甚至落嚟同前線醫護一齊做,又會周圍採納意見,睇吓點樣先做到最好,所以大家都好有士氣,會一齊捱。但宜家新冠肺炎嘅時候,當出咗事高層只係會問我哋有冇做足防護措施,好似怪緊我哋咁。我最記得嘅係,當我哋病房有確診病患,高層都唔係第一時間通知我哋,咁就太過份喇。而且我哋有一直表達意見,但都係冇人會聽。高層只係會整啲所謂嘅『guidelines』叫我哋跟,直到出事之後先會改,咁好冇意思囉。」綜觀Marry與早前我們訪問過的幾位醫護人員之意見,是次新冠肺炎令醫護界承受前所未有風險的責任誰屬,相信答案已經好清楚。

「好多病人好番出咗院會多謝我,我好感動,令我真正鍾意呢個職業。」

眼前的Marry每當說起職場上的不公平待遇都會非常氣憤,但原來初時她對護士行業不抱好感,入行亦稱得上是迫不得已。「考完DSE之後本身我係想讀藥劑嘅,打算畢業後再去外國讀多一年書就留低做嘢。不過家庭環境唔允許,所以先轉讀護士。之前一直都唔想做呢行,覺得做護士好似好辛苦,每日只係好似喺老人院咁照顧啲公公婆婆,冇乜意義。但真正做咗半年之後,好多病人好番出咗院真係會多謝我,我都好感動,咁先令我真正鍾意呢個職業。」冇錯,工作上嘅滿足感有時真係用錢都買唔到。不過因疫情來襲而令工作時未能全力以赴,Marry亦感到內疚,「以前係會用多啲時間同佢(病人)傾偈,宜家可能會企埋一二邊,唔係唔夠擔掂佢,但係會減少啲接觸囉,做完必需嘅工作就會行開。但諗番以前剛入職嗰一年,當我做完嘢都會周不時同啲婆婆傾吓偈、玩吓,陪佢行吓咁,但宜家真係少咗好多。」

工作上縱然有很多令Marry感到洩氣的地方,她亦有想過不如辭職走人,離開香港再從新開始。但最消都打消念頭,除了因為捨不得家人與這片成長地,亦是因為有一班同聲同氣的醫護互相打氣。「本身一個病房一更起碼要有六個人返工,但我哋出事(疑似感染)嗰個星期,咁啱就係罷工嗰期星期,成個病房得番兩三個人返工,所以有啲同事就算day off都返去返工。當我哋隔離緊又會成日問我哋有冇探熱,知道我哋冇事又會接我哋出去同買嘢食俾我哋。有佢哋,我心理上係舒服啲嘅。」

「真係辛苦嘅,呢一個月搬出去住真係會好掛住屋企。」

除了同事之外,家人的關心與支持亦成為Marry的工作動力。問到平日與家人的關係,Marry說:「爹哋媽咪喺我細佬未出世之前都好錫我,當我公主咁湊。但細佬出世之後,就真係錫佢多啲。加埋我自己反叛啦,成日都出去搵part time做,唔鍾意留喺屋企。但宜家出咗嚟做嘢,就成日都返屋企食飯,真係比以前多咗好多。同埋我宜家搵到錢俾佢哋,就希望佢哋會過得好啲。」自一月尾開始,因為要避免將病菌帶回家中,Marry已經開始在醫院宿舍、男友家和Airbnb留宿,自言從未試過離家自住的她當然感覺不習慣,但為著家人著想,亦只好堅持下去。「以前喺屋企慣咗就算自己煮完嘢食,唔使我自己洗碗,放喺度屋企人就會洗。宜家食完嘢啲碗就係咁堆喺度,啲衫又一路堆。」但起居飲食上的不便,始終不夠心理上的牽掛般難以適應,「係真係辛苦嘅,搬咗出去住真係會好掛住佢哋。呢兩個月見屋企人嘅次數十隻手指數得晒,食飯可能唔夠五次。通常一個星期我會返去一次飲碗湯就走,唔食飯,亦唔會留好耐,因為我真係驚留低啲菌。」雖然見面少咗,但一家人的關係就更加緊密,都算係疫情帶來的正面影響,「呢排同屋企人感覺係close咗,因為以前一直都住喺屋企,冇乜實質關心過佢哋。宜家因為唔係成日見,反而每日會講兩三個電話,不停提佢哋要小心啲小心啲,有咩事就打俾我。佢哋又會同我講:『你冇咩事就返嚟囉,見多啲嘛﹗』」

Fact check!護士外出裝備

身為護士的Marry,防疫措施當然會做足,日常衣著除了以方便清潔的風褸為主,外出時帶備的隨身物品亦不外乎是口罩、酒精搓手液、紙巾、職員證與鑰匙,而且只以方便棄置的小紙袋盛載,手袋則可免則免,以女仔嚟講,可算是非常輕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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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要返屋企同家人見面,Marry的防疫措施就會做得更加徹底,「返屋企嘅話我對鞋一定唔會入屋,會放門口出面;一返到去即刻除口罩、洗手、用酒精抹電話;個袋一定掛喺門口,總之放入屋嘅所有嘢都要抹過晒先。」唔止自己做齊清潔步驟,Marry更軟硬兼施要家人注意家個人和家居清潔,「屋企啲口罩通常都係我買,就算貴我都照買,又一早買咗兩、三pack洗手液同埋水渠清潔劑俾佢哋。有時佢哋會覺得淨係落街市咋嘛,貪方便就唔戴口罩。後尾俾我鬧得多先戴,洗手又係鬧得多先會洗,呢啲都係我每次同佢哋講電話都會再提。」為咗最親愛嘅家人著想,果然係要長氣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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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醫護角度寄語港人:「最重要係自救﹗」

新冠肺炎對全球民生、經濟的影響,相信有目共睹。於Marry而言,疫情除了令她減少了與家人相處的時間,亦打亂了她的外遊計劃。不過在非常時期,自身安全的確比吃喝玩樂更為重要。雖然冇得去玩,但Marry對疫情仍抱有樂觀態度,「我希望租多兩、三個月屋,到五、六月香港就可以控制住疫情,到時我就可以返屋企住了。」現時距離大家可以放心除低口罩的日子尚有一段時間,Marry只希望大眾可以繼續齊心抗疫,共同為恢復社區健康出一分力,「呢個時候最重要係自救。疫情去到宜家,係咪好嚴重呢?暫時我相信係有得醫嘅,但呢個機率其實唔高。所以大家非必要嘅gathering真係要少啲去,尤其係燒烤、打邊爐呢啲特別容易出現霧化傳播嘅,就盡量唔好去。同埋一定要用公筷。唔係淨係我哋(醫護)加油就得,真係要一齊加油。少一個(感染個案),我哋都少一個(病人要救治),少少吓就冇㗎喇﹗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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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EXT / RE・PHOTO / MARIE ANSON・DESIGN / CHAN SH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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